The Second Second

   

【燃晚】还复故人来·8

第八章

师昧胳膊上带着两抹血痕,言语急促,焦急的模样是墨燃前所未见的。

“少主说他睡不着,去外面练习刀法,我见有些太晚了便去叫他回来,哪曾想到庭中一看,便见那院中柳树被划破好长一条口子,不住流血,姬白华也叫人折了一腿一手,少主更是不知所踪。弟子只看见望月追着什么远去,姬白华道是有个蒙面人不知怎么杀了进来,少主与他过招被打伤带走,望月正是去救少主的……”

三人去往院中,果然见到已经昏迷不醒的姬白华,与正在艰难凝血的已经有灵识的冠天巨柳。巨柳的枝条颤颤晃动,像是有话要说一般。楚晚宁走过去勾住一截断枝,便听得一个喑哑的声音呻吟着,说:“好疼,好疼。”

师昧道:“弟子已经为姬白华和这柳树都做了简单处理,只是人薄力微……”

楚晚宁道:“那贼人刚从此处逃开,大抵不会再回来。你与墨燃便在此处留守,我去找薛蒙。”

师昧不同意:“姬白华道少主也受了伤,弟子与师尊一同前往,总能帮的上忙。”

墨燃也道:“贼人不会再回此处,姬白华与柳树也都安全了。不若我去把鲛人侍从叫醒几个,我们一起去救薛蒙。”

时间紧迫,楚晚宁不愈于他们过多争辩。他掐指凝符,这府邸便被一声惊雷笼罩,本就因府邸震颤而清醒的鲛人总算找到方向,纷纷往门口来。楚晚宁与他们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便不再拖延,匆匆往师昧看见的望月消失的方向追去。

那位置与集市背道,越走越深,越深越黑,到尽头甚至有一处断崖,细沙簌簌流淌,于池底形成一道沙瀑。一个龟头龟脑的龟人伸长了脖子在往下望,见了楚晚宁三人,骇得蜷起四肢,缩回壳里。

楚晚宁:“……”

墨燃不客气道:“你个龟孙子,你躲什么,你抓了薛蒙?”

龟人赶紧谈出龟头:“老朽可不识得什么人,不过刚见了望月太子飞进此处,前来一看。”

楚晚宁道:“敢问老先生,这下面是什么地方?”

龟人道:“可不得了,这下面是神武禁地,昔日上神便在这处铸造神武,上神云游后,这地方早已弃用。不知望月太子今日怎么急匆匆的……”

楚晚宁一听是个禁地便神色不妙,不待这龟人说完,便愈纵身跃下。墨燃看出他的意图,不顾分寸一把扯住他道:“师尊,这地方不知有多深,你就这么直接跳下去……”

楚晚宁甩开他道:“时间紧迫,此处既是禁地,不知几多凶险,薛蒙应是在下面……”

墨燃便觉得心口泛起一股浓烈的嫉妒——薛蒙!又是薛蒙!前世你为了救薛蒙愿委身于我,今生你又要为救薛蒙去跳悬崖!

他真恨不得把楚晚宁推下去,让他跟薛蒙去做亡命鸳鸯算了。幸好师昧还在旁边,见状也是急切道:“师尊,要么让我先……”

“胡闹!”楚晚宁斥了一声,“我在这里,还能让你去探路?”

墨燃一震,心里的怒火瞬间熄了大半。楚晚宁趁着功夫撑起一道结界,厉声道:“与我同下。”

言罢先行,墨燃与师昧自是跟上。三人在结界中下沉,漆黑一片中似有双眼睛盯着他们。师昧相当不安,频频去看。楚晚宁盯着脚下估算距离,头也不抬道:“此处深渊,又是禁地,想是有恶兽把守。望月既已先行,又有结界相护,你不必担心。”

师昧一怔,随即静心凝神,道一声:“弟子受教。”

不知过了多久,三人总算又见到湖底特有的细沙地。更令人惊骇的是望月已化为龙身,就伏在不远处,一道黑影立在他身前躬身下望,楚晚宁想都没想,当即喝道:“怀沙,召来!”

神武一出便惊动湖水,那黑影掉头便跑,楚晚宁正待去追,却先看见了望月脑袋前的一处门廊下,薛蒙手握龙城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。只这一分神的功夫,那道黑影便已经不见,楚晚宁只得让师昧照料望月,自己去查看薛蒙的情况。

只一瞬的功夫,深渊池底骤然变色,两侧深渊皆成了摆满神武的武器架,薛蒙身边的门廊变成一池沸腾铁水,而望月的身影远在门外,师昧身前的不过是一串石头!

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墨燃惊骇不已,“幻境?”

楚晚宁蹙眉为薛蒙输入灵力,待薛蒙呛咳清醒后才道:“算不上幻境,不过障眼法,骗人一息而已。那龟人恐怕是贼子刻意安排,只是不知望月现在情况如何……此地当是勾陈上宫的神武库,想来就是所谓神武禁地。我们不能久留,快扶了薛蒙一道出去。”

话音未落,便见铸剑池铁水翻腾,楚晚宁先前听到的柳树的嘶哑声音再次响起,仍是那句“好疼,好疼”。而随着声音响起,池水中也升起一个被铁锁缚住的人形,他不住挣扎扭动,镣铐处已见白骨,显是痛苦非常。这场面立时便吓到了师昧与薛蒙,而令墨燃与楚晚宁二人惊骇的是,这个铸剑池中出现的人,他胸口竟有一颗半入的黑子——珍珑棋局!

霎时间,墨燃与楚晚宁皆是惊疑不定。对与楚晚宁来说,他所知的会用珍珑棋局者只有墨燃一个,对于墨燃来说,他完全清楚这一时刻不该有人会珍珑棋局。可眼下这般是什么情况?

楚晚宁蹙眉,上前问道:“敢问阁下何人,可还有自己的神识?”

那人挣扎着动了动手指,似要于铁水中掀起波澜。楚晚宁却嫌太慢,索性跃上池沿,去抓那人的手。若他料想不错,两次“好疼”是一个动静,这人便是那柳树之灵。果然,在无数痛呼与挣扎的声音过去后,一串文字清晰地送入楚晚宁脑海,楚晚宁动手,将那文字用铁水展现出来。

薛蒙乍醒便见此景,不禁惊道:“这是什么字?”

楚晚宁额头见汗,口中解释了一句“仓颉古书”,便跳下池沿去看。他长话短说,言简意赅:“此人乃是院中那棵柳树化灵,名为摘心柳。他受控已有时日,不知控他之人是谁。此人利用他修习三大禁术,”楚晚宁顿了一下,复又念道,“也为了神武而来,神武库中武器,摘心柳未免被奸人利用已毁去一半……今日墨燃唤醒见鬼,我又是天问的持有人,这两截柳藤与摘心柳同气连枝,才换得他此刻清醒,将黑子逼出一半。”

他念到这里,便去看那颗黑子,果然又没入四分之一。

“摘心柳寿数将近,已是无救,我们此时离开也来不及。”楚晚宁道,“这里写着外人擅入神武禁地,势必受到惩戒,此时虽眼不可观,结界已经形成,待摘心柳再丧神识,便会伤及我等。为今之计,只有抽签筹,破梦魇,守住本心方能离开此地。摘心柳擅长法术有三,其一是让人入美梦,一旦甘愿沉醉其中便永世不醒。其二是迷人心窍,以贪念为引,诱同行者自相残杀。其三是摘——”

尚未看完,那黑子已全数没回摘心柳体内。刹那间铁水暴涌,灼了楚晚宁的衣袖,墨燃抓着楚晚宁后退一步,尚不待喘一口气,便有四枚签筹窜出铁水,高悬于空。

楚晚宁道:“师昧,把薛蒙扶起来。”

师昧急道:“师尊,你……”

楚晚宁道:“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,你们不要妄动,待我抽完,若是无事再上前来。”

墨燃心中十分不安,几乎想拨开楚晚宁自己去抢到前面。但一念之间,楚晚宁已经摘下第一张签筹,正反看过确认未着一字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之后,薛蒙、师昧、墨燃依次摘下签筹,前两人的情况与楚晚宁如出一辙,墨燃却惊讶道:“皿古雨?”

楚晚宁立刻去看,只见那玉片上书仓颉古书,赫然是“血滴漏”三个大字。当下那鲜血缓慢流干的痛苦便侵袭了楚晚宁的四肢百骸,他可太知道这是什么了,于是想都没想,抬手就去抢墨燃手里的签。墨燃还在琢磨,冷不防被抢了这一下就要松手,谁料那签却似黏在他的手上,任楚晚宁怎么扯也扯不下来。

楚晚宁厉声道:“墨燃,我与你换!”

就是这一瞬间,一个巨大的沙漏从天而降,而后数十道尖锐刺藤直奔墨燃而来。楚晚宁不做他想,使力推了墨燃一掌,挡了下来。

于是刺藤洞穿,血溅三尺,墨燃与血雾中抬头,一眼便看见楚晚宁又伤在后肩,先前鬼司仪重伤过一次的地方。血透白衣,楚晚宁痛得发抖,却仍是抬起手,递出自己脆弱的指尖。

“签筹,换给我!”

墨燃吓坏了。他耳听的哪里是楚晚宁要换签筹,分明是楚晚宁跟他说对不起。楚晚宁见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,又听见薛蒙与师昧想过来,只觉得怒火中烧。于是先开结界阻了薛蒙与师昧,又以天问切断刺藤,而后将藤条直接拔出。

温热的血泼在墨燃脸上,他忍不住颤抖。楚晚宁以为他是吓坏了,这种时刻也记得要把声音放温和一点,微微喘息道:“墨燃,别怕,听话,跟我换。”

墨燃想,不行啊。他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楚晚宁,就看到那个被自己放血的楚晚宁。他向前伸手,却不是去拿签,而是抓住了楚晚宁的手腕。

他想,师尊啊,我如今不是人间君主,不是踏仙君。这一次你要是血尽而亡,我该怎么救你,怎么把你留下,怎么再折腾你往后余生?

于是令人窒息的束缚,吞噬骨血的疼痛。墨燃被束上十字绞架,痛苦中,只来得及看楚晚宁一眼。

他想知道,此时角色对换,楚晚宁会说些什么。他想知道,当时楚晚宁在自己这个位置,那时又在想些什么。他望着楚晚宁苍白的脸,忍不住落下一滴眼泪,动了动嘴唇。这个时候,他最想说的那句话,他在莲花池边说了好多次的那句话……

他说:“师尊,你理理我。”

他说:“师尊,我其实真的不是……性本劣,质难琢……”

一帘瓢泼水幕倾泻而下,楚晚宁支起结界往里冲,被刺得气血翻腾,站立不稳。薛蒙与师昧忙来扶他,却见一道剑光劈水而出,楚晚宁猛挥衣袖护住师昧,更是伤上加伤,跌坐在地。他气血过亏,头痛欲裂,脑中一会儿是年少墨燃的脸,一会儿是踏仙君在看莲花池。待意识清醒,楚晚宁不由发怔,踏仙君那般年纪的墨燃站在他面前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问他:“晚宁,在想什么?”

楚晚宁下意识回答:“什么都没想。”

他往左右看去,此处竟是红莲水榭。海棠花开,时节正好。树下石桌上温着梨花白,备着荷花酥,墨燃笑着牵住他的手,道:“一会儿薛蒙与师昧便要来抢食了,师尊还不快些用膳。”

楚晚宁任他牵着,怔怔地走上前。耳边仿佛能听见死生之巅弟子热闹活泼的交谈声与脚步声,口中的荷花酥香甜可口,梨花白酒香动人,墨燃像是有点羞赧,突然召出见鬼,对他行礼。

“师尊。”墨燃道,“弟子能否请师尊指点一二……”他笑着,“若是输了,我便再为师尊绣一方手帕,若是赢了,师尊便赏我一块荷花酥如何?”

“狗东西,又跟师尊卖乖!”薛蒙不知何时,与薛正雍、王夫人一同出现在门前。师昧似是长大许多,也笑盈盈地跟着,对他行礼道:“师尊,弟子贺师尊与阿燃新婚之喜了。”

楚晚宁痛苦地闭上眼。

毕生好梦,原是情投意合,亲朋俱在。既是如此,恐怕还有那陈年旧账……

“晚宁。”

是怀罪的声音,温和的,包容的,慈爱的。

“晚宁,你过来,为师……”

够了。楚晚宁想。我该醒来,我该醒来了。

楚晚宁睁眼。墨燃被挂在绞架上,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了。他将将回神,本做好了伤痛的准备,却不料这副身子只是较之虚弱。他低头看了一眼,这才瞧见自己的壳子与薛蒙的都躺在地上,当下了然摘心之意,却也无暇深思,只顾救墨燃。

是蹚过了火,抓住了刺,是被烫一身皮肉,还要听心爱之人那样温柔怜惜地声声唤:“师昧,多谢。”

楚晚宁除了叫墨燃不要睡过去外没有多说话,他没那么多力气。墨燃似乎也是一样,他看着眼前的师昧,看着他坚忍的神情,不知为何便觉得他好累好累。他想自己大抵是意识模糊了,不然他不会觉得这个师昧比起师昧本身,更像楚晚宁。那个明明滚到泥里依然傲骨铮铮,把自己也当作筹码,只为阻他再屠一城的楚晚宁。

墨燃想:不可能,不可能。不可能是楚晚宁,我心仪之人,我心爱之人,不可能是楚晚宁,不应该是楚晚宁,最好不要是楚晚宁。是长相思错了,是姬白华错了,是我的心错了。

所以他说:“师昧,我其实一直都特别喜爱你,你呢……”

楚晚宁觉得心好疼,但这份疼是趋近麻木的。在曾经那八年,不,在最初为救薛蒙应下的那一次,他的情爱便已经麻木了。残身救人,残魂渡人,如今做次鹊桥又何妨,他本就是这样打算的。于是楚晚宁接住倒下的墨燃,看着他带着微微喜悦的脸。

“我知道的。”他模仿着师昧的口吻,像是哄着墨燃似的,“阿燃,你喜爱我,我知道的,我知道的。”

这已是他能说出的,最温柔的爱语了。

美梦终散,噩梦不尽,楚晚宁在后肩的疼痛中睁开眼睛,一错眼珠便见到了墨燃。墨燃脸上有着某种很深沉的情绪,像是从前非要折腾他的踏仙君。偏楚晚宁身上也疼痛着,有几分虚弱,像极了只能任人折辱的楚妃。

这太叫人不适了。

墨燃浑然不觉,还用带点探究的语气道:“师尊,师昧刚刚说他没有救我。”

楚晚宁微微蹙眉,故作不知:“你说什么?”

墨燃没再问,只是扶楚晚宁起身。蹚火的疼痛似是附在楚晚宁的魂灵上,他踉跄一下,下意识抓住墨燃的手臂,又立刻把手缩了回去。

墨燃道:“师尊,你的脚怎么了?”

楚晚宁道:“不晓得,可能方才什么地方冲得太急,扭到了。”

他拨开墨燃,自己站直了。墨燃仍是看着他,楚晚宁故意不理,只问:“我比你们晚醒多久?”

薛蒙道:“约有一柱香功夫。”

楚晚宁便没有犹豫,立刻道:“跑!别理迷心诀,谁都不准回头!”

三个徒弟皆是听命,楚晚宁落后他们一步,以防谁突然掉头。便听耳中那声音何等额度,字字诛心:“一代宗师,晚夜玉衡,北斗仙尊。被废灵核成为废人,你竟不怨?被自己的徒弟强娶为妾,你岂知羞耻?遭了如此多的折磨,不过一朵八苦长恨,便让你丢了憎恨,可怜可叹,到头来终究对他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,你是不是下贱?”

言语之间与踏仙君曾辱骂他的话是何其相似,楚晚宁脸色苍白,脚下一跌,正待呵骂,却见薛蒙驻足回头,就要往那摘心柳捧出的宝剑去。

楚晚宁厉声道:“薛蒙!”

与此同时,耳中的声音更是狠毒:“救一个徒弟的方法是被另一个徒弟睡,晚夜玉衡,你何其狼狈?三个徒弟,你一个都护不住,你也配为人师……”

薛蒙的手指已经摸到那柄勾陈上宫遗留的宝剑,楚晚宁心神激荡间几乎呕出血来。但见薛蒙手执长剑,怔然半晌,便要反手相刺。与此同时,龙啸骤起,薛蒙一震间宝剑落地,而后耳中那扰乱心神的声音也尽数消褪,四人皆是跌落在地。

“不可,不可……”望月虚弱道,“摘心柳若是毁了,金成池便也毁了……为今之计,只能封住他的神识,湖中鲛人,还需些时间另觅去处……”

望月长叹一声。

“若不是此番薛小仙君被掳,我竟不知摘心柳已受控至此,此人何等狠毒,假以时日,恐怕金成湖都要落于他手……”

楚晚宁强撑着道:“你可知他何故掳走薛蒙?”

望月道:“引你们前来罢了。”他定定地望着楚晚宁,“我昏迷前曾听他说,楚晚宁与墨燃,得一便可。”

“我与师尊?”墨燃惊讶不已,“师尊也便罢了,他要我这蠢物做什么?”

薛蒙嗤笑一声,楚晚宁却是看了他一眼道:“什么蠢物能一年结成灵核?我教你们为人谦逊,不曾要你们妄自菲薄。”

墨燃没想着楚晚宁会接这么一句话,神色极其复杂地退后一步,躲到了师昧后面。楚晚宁由着薛蒙扶起他,思索道:“我与墨燃的共通之处,便是今日发现的木灵精华。此人多半蛰伏已久,一朝得见便下狠手。阁下这金成湖不知还有无他的黑子,更甚白子,还需格外小心。”

望月垂首行礼,叫他们抓住自己的脊背飞出深渊。待回到上神宅邸,姬白华仍未醒转,院中柳树却已有枯萎之相。望月命人帮他们休整疗伤,而后师徒四人不愿久留,楚晚宁留下一朵凝音海棠,道是若有那贼人的消息可传信于他,而后便带着三个徒弟返回岱镇,说且住一晚再走。

这次有四间上房,楚晚宁独占一间,问店小二要了两壶酒。

迷心诀字字诛心,说出的话让他不得不痛。

灵核损毁,沦为禁脔,雌伏于人,丧尽尊严……那时他愤恨却也习惯了墨燃对他为所欲为,而他的反抗说到底只是残损尊严的遮羞布,是心底深处已经薄弱的不甘。

他本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憎恨,却有一朵八苦长恨花横贯在仇恨中间,他道是事出有因,不愿憎恨墨燃,如今重来一世,更不想牵连无辜。可那些阴暗寒冷的屈辱记忆,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伤害又怎会放过他。曾经他的尊严破碎成灰尘落在地上任人踩踏,不过勉强拼凑出一具人形,如今与墨燃稍微亲昵的接触都让他想起那段任君拿捏,连安静看天都是奢望的时光。

他不想糟蹋了如今小徒弟的好意,忍着难受允许墨燃为他换伤药。可花魂献祭术次日那颗糖,墨燃一出门他便忍不住吐了出去,俯在纸篓边时,狼狈一如既往。

就算如此,就算如此……那颗糖他还是稍稍吃到了一点。正如在红莲水榭被囚做禁脔那八年,他与墨燃偶尔也会有一点温情的时光。他就靠着那一点时光撑下去,靠着记忆里那个少年撑下去,心可以死,但头绝不会低,要一直抬着,才能去守,去盼,才能等到那个走了太远的魂灵放下屠刀,回一回头。

墨燃自幼无父,一回死生之巅就拜了他这个师尊,从此教不严,教不学,教不明,被种了蛊花成为他人的染血凶刃,违背本心大杀天下,终究都是师之过,是师之责。也许那些恨意本就是墨燃内心的,但善恶本一体,他心中的善被刻意抹去,又怎能责怪是墨燃太狠心。

楚晚宁知道,他不该去责怪墨燃太狠心,他也早早便想明今生要做个温和些的师尊,给弟子多些关爱,所以他忍着疼,在重生回来时为墨燃下厨做了抄手。他那样忍耐,那样劝自己,可毕竟自“东施效颦”后他再也没做过,想要再做碗一样的,哪里有那么简单,光揉面他就折腾了多久呢。

一时之间,楚晚宁只觉得自己正被拉扯在前世与今生之间。从头再来,说得轻松,背负着那么多痛苦,咀嚼着心底腐烂冰封的情爱,他如何从头再来。只愿三个弟子皆能如意平安,待他们都能独当一面,自己这个师尊便去隐居自在,与心中所爱渐行渐远。

楚晚宁心烦意乱,将酒泼到后肩伤处。刺痛感遍布全身,他第一次俯塌下自己的脊梁,咬紧的牙关间似有细碎呜咽,像是终于被这些痛苦的重量压垮了那么一点。

而楚晚宁不知道的是,两墙之隔,墨燃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。师昧坐在他身前,急切地去握他手腕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墨燃有些无神,反握住师昧的手,停了片刻,又松开了。他本是记着被做成血滴漏的事,迫不及待想问师昧要一个肯定,以躲开自己或许喜欢楚晚宁的事实。却不想师昧听他连说了两次“不可能是师尊救我”,情急之下,竟说出这样的秘密。

墨燃捂着自己的眼睛向后倒去,心口揪痛。他想起自己是如何斥骂楚晚宁,如何说他东施效颦,如何把那圆滚可爱的抄手打翻在地,任洁白的面皮沾上灰……

墨燃的声音逐渐哽咽:“你不知道,师昧,那抄手对我来说……你不知道,你不知道。”

那是另一个人给他的心意,师昧不过是端到他面前。于是他不知道那是谁的真心,师昧也不知这份真心对他来说,究竟有多重要。


未完待续——

评论(11)
热度(574)
  1.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 The Second Second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