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Second Second

   

【燃晚】还复故人来·9

第九章

旭映峰本就是楚晚宁昔日受辱之地,神武库中又被迷心诀反复念那诛心之言,兼之旧伤方好又填新伤,半夜里便浑浑噩噩发起高热。起初他还能清醒片刻,询问薛蒙有无伤痛异样,烧了一日后便有些神智不清,以为来给他换药的师昧是来撕他衣服的踏仙君,险些甩师昧一耳光。

楚晚宁很是愧疚,愧疚之外还有不安,怕自己病重之下说出什么不应当的话,于是不再允许三个徒弟近身,只叫他们每日送来吃食药物便走,换药也只在稍微清醒的时候让师昧进来做。

原本计划的住一晚就走也因此做不得数,三个徒弟谁都不同意楚晚宁这样赶路,楚晚宁也不愿赶路的时候还要让徒弟照顾自己,只得歇息下来。幸好如此,楚晚宁一烧三天,三日后仍没有什么精神,歇过两日又坠入梦魇,梦中总是踏仙君时期的红莲水榭,天总是阴的,风那么寒冷,雨雪连绵,满目凄清。眼前有谁向他行礼,唤他:“楚宗师,陛下说……”

他拾阶而上,只觉疲惫,淡淡道:“随他说什么,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

那人有说:“陛下说今日会来。”

他心中冷漠地揪痛着,说出的话更是讽刺。

“那又怎样,要我跪迎他吗?再说他什么时候不是说来便来,还要特意告知我?”

他推门进去,一晃眼却到了那时的巫山殿。楚晚宁想,这大抵是被软禁的第一年。那时他只是失了灵核被软禁,没有被封妃。墨燃把他关着他,即便他已是废人也不疏于防范,将他的手脚用铁链束缚,偶尔瞧他一次,对他冷嘲热讽,如今想来竟是难得的好日子。

不过好景不会太长,薛蒙杀上山来救他,却被墨燃抓住,他求墨燃放了薛蒙,墨燃道:“你让我搞一次,我就答应你的要求。”

于是巫山殿也成了梦魇。

那之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,晚夜玉衡只余一副残躯,他想阻拦墨燃继续作恶也只能靠这副残躯。于是一次,两次,数不清多少次,直至封妃,被墨燃算作所有物,终于连残躯都失去价值,只能在雪地中狼狈地跪求。

墨燃又不是很喜欢他“糟蹋身体”的跪求,便想出些别的花样,要他执一日妾礼,或当晚主动些讨好求欢,听起来爱侣情趣,谁知晓若有不从便是白骨森然。几千几万条人命系在这种事情上,墨燃便取笑他是个妖妃。他能说什么,又还能做什么?他只是沉默,任由墨燃一边斥责他不顾身体,一边甩他耳光,掐着他的下巴灌药,对他任意施为,而他咬紧牙关,做没有尽头的忍耐……

他确实傲骨铮铮,墨燃恨透了这一点。可那些年那些时日,他最终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把骨头,硬撑起一张皮来。

楚晚宁又推开一扇门,继续往前走。

阴暗阴冷,竟是水牢。他如一个旁观者般看着宋秋桐在他面前耀武扬威,然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被拔去。从前他只觉得这是墨燃折辱他的花样,如今再看,不知为何竟从宋秋桐身上看出紧张与嫉妒的意味。

可笑,宋秋桐是墨燃明媒正娶的皇后,因与师昧有几分相似,受尽墨燃宠爱,而他是害死师昧的罪人,是墨燃的心头刺。后宫中总共就两个人,宋秋桐摸清了他便是楚妃,明面上畏惧墨燃不敢戳穿,暗地里费尽心机与他争宠,却从未想过他不是敌人。

“楚宗师,您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,这次千万记住教训,莫要再对本宫出言不逊。”

宋秋桐很得意地笑着,命左右宫人道:“取荆棘刺,免得他不长记性!”

十指连心,血肉模糊,他未曾喊疼,却仍在听闻墨燃说大可断他十指时微微心冷。

然后是下一扇门,再一扇,又一扇。每扇门后面都关着一段或叫人痛苦或令人难堪的回忆,楚晚宁一个个走过去,重温自己的前世,却不知晓未来在何方。终于,又一扇门后不再是室内的景象,而是又回到了红莲水榭。楚晚宁轻车熟路地走到莲池边,去看沉睡在那里的自己的脸。

是梦。自从被软禁开始他就没有睡过安稳觉,哪怕在红莲水榭也是一样。既然是梦,要如何醒来?他已经得了一个重来的机会,他没有时间守着从前,他需去搏一个新的未来。

一个酒坛子从身后砸下,楚晚宁扭头去看,看见穿着龙袍的墨燃坐在屋顶上,畅快地喝着一壶梨花白。于是身周的景色也有了变化,莲池散去,只余一片空荡的灰白。

“楚晚宁,你好狠的心……”

墨燃醉醺醺地指责着。

“你就死了,就死了,你怎么敢死呢……”

他挥着手,像是要抓住什么,又像是把一起都推开。

“全都死了,全都走了……去吧,去吧,本座要你们又有什么用……”

他喝得急了,呛住一口,咳嗽后却召出神武。那把无鞘陌刀在他手中发光,曾经楚晚宁附在上面的禁名咒已经消散,墨燃弹动刀身,口中喃喃。

“不归……不归……再也没有人归来,也回不去,回不去了……”

师昧死时,他想称这把陌刀为“明净”以做纪念,楚晚宁死后,他却说这世上“再也没有人归来”。

夜露寒凉,墨燃渐渐睡去。楚晚宁就这样远远地看着,直到一团微光在墨燃胸口处亮起。

原是如此。

楚晚宁想到。

先前在金成湖底他还未曾察觉,墨燃着把陌刀本是无名,自己如何便知晓它应唤不归。因为这名字正是因他而生,是悔痛他的不归,亦是八苦长恨遮掩下,借着醉意挣脱出的一点良知。

他微微欣喜,更多的却是叹息。他终究是死了,不能再陪伴墨燃,不能看着他回头,他也设定了墨燃的命运,要他如疯如魔,少再为祸人间。

“性本劣,质难琢。”

这句话墨燃曾在自封踏仙君一日质问他,他自血尽被救回后也常回忆起来。那是在墨燃自学珍珑棋局暴露之时,他怒不可遏吐出的一句斥责。这句斥责,如今十六岁的墨燃怎会知晓。是他素来冷硬让墨燃有此感受,还是因他曾将残魂授予墨燃以至他受到影响,或者……

楚晚宁缓缓睁眼,看着客栈的顶棚微微发呆。门被打开,他微微扭头去看。

“师尊,你醒了!”十六岁的少年眼睛发亮,憔悴的面容上多了一抹神采,“您已经睡了一天多了,我们请大夫来过,他说你无事,可……”

楚晚宁凝视着这年轻的面孔,慢慢开口,声音嘶哑。

“我没事。你来做什么?”

墨燃显得比往日恭敬许多,眼睛一眨,似乎还流转出些许愧疚的神色。

“我是来送药和食物的。”他说,“师尊这几日清醒的时候少,每次都是吃了药便继续睡,饭都吃得很少。又不许我们近身,这样怎么行呢……”

墨燃望着楚晚宁,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。

“我今天熬了些汤,想趁您睡着喂您喝一些的……”

楚晚宁道:“你端来吧。”

墨燃喜出望外。他端起汤碗走到楚晚宁面前,想都没想便要半跪下去。楚晚宁及时劝阻他,让他坐到自己身边。墨燃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有点惊讶,但也照做。

“您现在醒了,是我喂您还是……”

楚晚宁看了看汤碗,慢慢道:“我没有力气,你喂我吧。”

墨燃小心地喂了,楚晚宁就着他的手,一口口喝着,竟把那一碗都喝完了。然后墨燃又去拿药碗,这次楚晚宁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
墨燃心里明白,楚晚宁是怕苦的,若是一勺勺去喝,不过是延长受苦,一口闷了才痛快。果然,楚晚宁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喝净了药,墨燃瞧着都觉得苦,便立刻送上一颗糖。

楚晚宁这次没有接,只问道:“我病几日了?”

“已有七日了。”墨燃道,“薛蒙已经无碍,师尊可以放心。”

楚晚宁道:“如今我也醒了,让他们收拾东西,这两日便走。”

墨燃道:“师尊肩上的伤……”

“无妨。”

话说完了,楚晚宁便将药碗递回去。墨燃拿了药碗,却只是站在床边,并不离开。楚晚宁便问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墨燃抿着唇,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道:“师昧他……他从不叫我全名。”

楚晚宁不解其意,有些不耐地看向他。

“那日金成湖,是师尊救我吧。”墨燃鼓起勇气道,用一双温润的眸子看着楚晚宁,“我记得很清楚,起初是一直喊我全名,待听了我表达心意却突然……”

楚晚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。

墨燃识趣地止住话头,再开口时声音却多了两份哽咽。他垂着脑袋,很轻地说:“弟子还要谢师尊……”

楚晚宁道:“我是你师尊,哪里做了那么多让你谢的事。”

墨燃鼻子一酸,一滴眼泪滚出眼眶,而后接二两三,竟是一声不吭地哭了起来。楚晚宁被吓了一条,摸出手帕递过去,墨燃没接,自己用衣袖粗暴地抹了抹眼。

他不敢接,觉得自己愧疚于楚晚宁的温柔。他仍记恨楚晚宁当时未救师昧,但随着知道做那碗红油抄手的人是谁,再加上莫名失忆,他下意识便觉得当初一事另有隐情。毕竟他知道楚晚宁厨艺有多差劲,自然晓得楚晚宁要做那样一晚抄手要下多大功夫。他如此小心翼翼,予他一碗温暖,而他都做了什么?他那样贬低他,羞辱他,说他是东施效颦。那日楚晚宁转身便走,头也不回,究竟有多寒心。更何况还有前世种种。眼前的楚晚宁不晓得,但墨燃自己心里何其清楚。他前世那般折辱楚晚宁,憎恨楚晚宁害死师昧,何曾想过情之所起,便是缘错。

墨燃抽泣着,很小声地说:“弟子从前做了很多错事。”

“比如?”

“比如淫乱,盗窃,不敬师尊……”

比如几乎杀了你,逼你欢好,强娶你为妾。

“弟子如今想要重新来过……”

如今有了重生的机会,我要搞明白为什么会忘了写信的事,为什么你不救师昧,我愿意相信事情另有隐情,我希望另有隐情,就算没有我这一世也会保护好师昧,我不想再恨你……

“师尊可愿意原谅弟子?”

师尊,我不再杀人了。我请你理理我,请你原谅我,我不知道忘了多少,不知道除了那碗抄手,还错了多少。

墨燃又抹了抹眼,低下头不敢看楚晚宁的脸。楚晚宁长久地凝视着他,突然叹息一声:“罢了,往事种种,我不追究。墨燃,你如今十六岁,闯祸犯错都有师尊在,只要你一心向善,大道不错,总会好的。”

不过寻常叮嘱,墨燃却仿佛被楚晚宁看透了满是血腥罪恶的灵魂。他起身长揖,一时瑟瑟,终于还是开口道:“弟子方才说再谢师尊,是谢师尊的抄手。”他顿了顿,郑重道,“师尊爱护弟子,弟子已经知晓了。”

原来是知道了这件事,难怪突然如此反常。楚晚宁心中一松,可惜他只擅长应对疏离敬畏,更甚恶意,墨燃这样郑重谢他,他竟不知说些什么,最终只干巴巴道:“你去吧。”

墨燃却不走,小心而期待地问:“弟子知道了,师尊以后还会做吗?”

楚晚宁怔了一下,随即想起自己总是在罚过墨燃后去做抄手,当即愠怒道:“你就不能不犯错?”

墨燃缩缩脖子,小声说:“那不犯错的时候能问师尊讨一碗来吃吗?”

楚晚宁觉得墨燃有点得寸进尺了,当即板起脸,做出赶人的架势。墨燃知道楚晚宁面皮薄,再说下去恐怕以后真没得吃,赶紧拿着两个空碗跑路,离开时还记得说立刻让师昧来换药。

门扉掩紧,楚晚宁便不再绷着,露出几分倦态。他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中的海棠花纹手帕,低头去看,思绪一时回到当年,然片刻便已经回转。

是他素来冷硬,让墨燃有误解,还是他曾经渡出的残魂影响了墨燃,让墨燃在生死之际想起前世那句怒言?

楚晚宁闭目。

或者斯人同归,要再予我苦痛纠缠。

若是斯人同归,万望记住今日一哭,莫走旧时路。


未完待续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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