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Second Second

   

【瓶邪】儿媳笔记

※上承《养子笔记》


我叫小李,是吴张的女朋友。他在我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格外注意我,说他以前有个跟我很像的名字,叫“小张”来着。

我们都是孤儿,我在福利院长大,十岁被领养,养父母没有改我的名字,说全凭我自愿,我就一直没改。他在路边翻垃圾桶的时候被他养爸捡了,他跟了他养爸姓,但是没改名,叫吴张。

我问他人家一般都说养父,你怎么来个养爸?

他说:“因为我还有个养爹呢。”

吴张的养爹姓张,他介绍我听的时候,我第一反应是他们家庭内部矛盾不小,连累孩子姓名。吴张扫了我一眼,就知道我在想什么,似乎没少被人误会。他跟我解释:“我是我爹那一族的人,被我爸捡了。那关头日子正难过,我爸不想我重蹈我爹的覆辙,用他的姓来压一压‘张’的晦气,他说姓这个或者名字里有这个,都不吉利。”

我好奇,问他怎么个不吉利。他说:“为了守大门跟爱人分别十年,回来一瞧爱人把自己折腾成个鬼样子心疼的不得了那种不吉利。”

我立刻就夸他爸这名字起的是真好,然后问他怎么想到如此比喻,又哪里来的那么戏剧的语气。吴张摇摇头:“这不是比喻,是写实,那都是真实发生的事。”

我不禁十分好奇。

 

我对吴张的身家背景是很有了解的,因为我们的初遇不是那么青春校园,反而一股子黑道小说的气息。

我们被绑架了。

那时候吴张已经暗恋我,每天到我打工的超市买东西,只为结账的时候跟我说上两句话。只是这样的接触,就叫什么仇家盯上,在我答应他一起吃个饭的邀约时绑架了我们。

吴张其实身手不错,他说自己是有练过的,但实战经验着实不多。那天对方派了不少人来,吴张还要顾及我,便落了下风,我们一起被抓去,关在一处废弃仓库里。

绑架我们的人脸上有道疤,叫手下用刀指着我的脖子,要吴张给他爸打电话。

吴张:“说清楚,我爸还是我爹,你寻的是谁的仇?”

那人说:“跟你一个姓的,是你爹还是你爸?”

吴张说:“那就是我爸。你想要什么?我爸现在不管事,人也不在这边,给他打电话没有用的。如果是堂口上的事,我建议你让我联系黎簇或者解叔。”

那人说:“少他妈废话,给你爸打电话!”

吴张只好无奈地给他爸打电话。电话被接起的很快,吴张“喂”的一声,喊了一声“爸”。那边不知怎么样,吴张顿了顿道:“爹,是你啊?情况紧急,我被绑架了,对方要求找我爸。好,我开免提吧。”

免提打开了,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很冷淡的声音,说:“吴邪要喝药,没有空,半小时后再打过来。”

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。绑架我们的人气的七窍生烟,吴张无辜地眨眨眼,说:“不好意思啊,我爸喝药有点费劲,但是我被绑架了,他应该会喝的快一点,然后自己打过来,而不必真的要我们打过去。”

五分钟后,他爸果然把电话打了回来,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,好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。吴张跟他打招呼:“爸,吃糖呢?”

他爸随意应了两声,这才问起绑架的情况。吴张便说了一下,尤其提到我被他连累。他爸就说:“开个视频吧。”

于是挂断电话,开视频,一个英俊的、看着完全不像孩子上大学了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。拿着手机的人转了一圈,让他看清状况,他挺高兴的,说:“眼光不错啊,女朋友很漂亮!”还招呼拿手机的人:“再给我儿媳妇一个镜头,让我多看看。小姑娘叫什么,多大啦?我是吴邪,你随吴张叫我爸爸就好。小哥,小哥快来看,你儿子的女朋友!”

于是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又一个无比年轻的、好像比吴张还要年轻一点的帅哥。他淡淡地看着屏幕,显得兴趣缺缺,没几秒就看向吴邪。吴邪正在笑,一边腮帮微微鼓起,大抵是真的含了块糖。那男人就这么看着吴邪,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
吴邪就推他的脸:“让你看儿媳妇呢,不是我。”

整个过程中,我脖子上都抵着一把冰冷锋利的刀,吓得我哭都不敢哭。绑架我们的人已经快被气死了,骂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脏话。刚骂一半,仓库外就响起打斗声,接着门就被踹了,走进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。吴张冲那年轻人喊:“簇哥!簇哥你又帅了簇哥!这怎么回事,这位是谁啊?”

簇哥朝他摆手:“他爸跟你爸有仇,这是父债子还,记得找你爸算账。”

吴邪在屏幕那边笑呵呵的,对绑架我们的人说:“小朋友,下次绑人,记得把对方手机丢河里,懂不懂?”

那天我是被一队黑车送到家楼下的,吴张说这是他家的传统,给最爱的人最长的车队,然后与我道歉,又正式跟我表白。

我本是被吓坏了的,普通人摊上黑社会,我报警的准备都做好了。但许是共患难加深了我们的情谊,我又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动心,吴张还说堂口的事不归他管,只是偶尔会被牵连,终究是身不由己。

我心软,见不得帅哥难过,于是答应下来,和吴张走到了一起。吴张非常高兴,说去找他爸算账的时候,会带我一起。

他爸应当是实打实的黑社会,我吓坏了,忙说不必。

 

话是这么说。

我第一时间拒绝去见吴张的爹爸,主要还是觉得太仓促,没有刚交往就见家长的道理。后来,我们双双毕业,感情稳定,有谈婚论嫁之意,我便主动提出去拜访未来公公们。

需得一提:我已然加了吴邪的微信,并且有在他朋友圈闲逛的特许。

吴邪发朋友圈并不频繁,但非常统一都是图片。吴张告诉我吴邪做过摄影师,给我找了吴邪以前的作品,我说难怪他随手一拍,都那么牛逼。

我把吴邪的部分日常照片称为“小哥系列”,因为这一部分的配文总是:小哥看了三十分钟的天,观察流云变幻;小哥看了三十分钟的星星,观察斗转星移;小哥喂了好几把米的鸡,翅膀带黑花的我已经预定了;小哥亲手煎的药,我鼻子坏了都闻着苦味……

恩恩爱爱,不胜枚举。

因此在出发去福建之前,我认真地问吴张:“我们去,不会打扰你爹爸的二人世界么?”

吴张告诉我:“他俩本来也不是二人世界,胖叔和他们一起住的,你放心大胆地去。”

我想着朋友圈里吴邪透露出来的那股腻乎劲儿,心琢磨这位胖叔和吴张的爹爸必然是过命的兄弟,不然一对没有二人世界,一个天天被撒狗粮,怎能在同一屋檐下酣睡。

摸过了底,打过了招呼,我和吴张收拾行李,往福建雨村去。

吴邪在村口等我们。

我们走到他近前的时候,他揣着袖子靠着村口的一块石头,嘴里叼着个东西。吴张一眼扫过去,脸色大变,加快脚步。我跟着他上前,就见他劈手去抢吴邪嘴里的东西,吴邪抬起胳膊挡了一下,骂道:“老子没在抽烟。”

我于是看清那是五毛一盒的香烟模样的糖果,吴邪给我们看包装,青苹果味的。

吴张松了口气,吴邪苦着脸,问我:“小李有没有带两条烟来啊?”

我赶紧摇头:“吴张跟我说,我要是拿了烟,进不了您家的门。”

吴邪长叹一声,叼着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,领着我们朝住所去。饭已经做好,是胖叔和吴张他爹一起下厨。吴邪给我们介绍了一下,这个是王胖子,这个是孩儿他爹张起灵。我挨个叫,吴叔叔,王叔叔,张……张……

张叔叔看着比我还年轻,我叫不出口。吴邪好像很懂我,体贴地说:“你喊他小哥也行。”

我觉得这太失礼了,硬着头皮喊了声“张叔”。张叔点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算是搭理我,对吴邪道:“洗手。”

吴邪把那颗糖三两下嚼碎,在张叔脸上亲了一口,招呼我跟吴张一起去洗手。洗手的时候我忍不住问:“张叔今年多大年纪?”

吴邪眯着眼睛想了想:“他自己都记不住,你按一百算吧。”

我以为这是个笑话,直到一堆小张在同一个夏天被张海客带着拜访,强硬地推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,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四十多六十多八十多的年轻人。

这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

我和吴张计划在雨村打扰一个星期,用他的话叫略享天伦之乐。而我,对于我来说,我是在重塑自己对黑社会的印象。

虽然有过视频和朋友圈这种非正式会面,我对吴张他爸的印象仍然是腰里别枪走路带风,谈判点烟摔杯杀人,衣服一脱刀疤文身。

哪怕他长了一张温热儒雅的书生脸,偶尔还戴眼镜,非常文化人。

而且他确实有疤。

第一天的时候,我就纳闷为什么吴邪要在夏天穿高领长袖,吴张有点苦涩地说是怕吓到我。我便猜吴邪身上有很多火拼出来的疤,但又纳闷黑社会还怕吓到儿媳妇?

高领长袖穿了两天,第三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说服了吴邪,他穿了半袖,在晨雾里披着外套,露出脖子上和手臂上的疤。我确实吓了一跳,但毕竟有心理准备,于是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手上的打火机说:“您可千万别抽烟啊。”

一旁喂鸡的张叔目光立刻就扫了过来。吴邪也愣住了,可能没想到我的重点竟然是打火机,哭笑不得地说:“这家里都没有一根烟。”

然后他把打火机递给我,又塞给我一把香,说:“你们那屋有个香炉,自己点上,熏熏屋子。”

我连连道谢,看着他走到张叔旁边,听他说了句什么“瞧你把孩子吓的”,拿着东西回屋。到了屋里我问吴张:“你爸脖子上的疤我还能理解,手臂上的疤是他自己划的不是?”

吴张把香点上:“让你看了?”

我说是。

吴张松了口气:“那就好。我本想他要是一直遮掩着,明天咱俩就得回家。”然后他又说:“我爸身上疤不少,但来历不如你想的那样。他也经历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,被逼到走投无路,放手一搏跟命运对抗。那些疤痕于他来说,或许能够算得上勋章,但其实于我们许多人,甚至包括他自己来讲,那更是苦痛的印记。”

我不太明白他话里沉重的含义,只问他要不要让他爸去看心理医生。吴张说:“我以前也想过,但盟叔跟我说,心理医生是没有用的。确实是这样,我爹回来以后,那些所有的问题渐渐都消散了,那些疤你惊讶过后,别太在意,能淡就淡了。”

我开始意识到,这个家里有许多故事,而我对那些故事来说只是一个外人。我想要把持这个度,却又觉得不甘心日后成为一家人还要生疏。吴张明白这种不经意的疏远和距离让我觉得尴尬,不安,却也无可奈何。有些事情,他可以知道,但是轮不到他来说。

当天晚上我失眠了,披着衣服在院子里看月亮,没想到张起灵会在这个晚上走到我身旁。他也拿了把椅子,还拿了张小桌,倒了一杯茶,又放了些瓜果。

这几天里张叔都没跟我说几句话,甚至没给过我什么眼神。我受宠若惊,抱着茶杯,小心地问他:“您也睡不着么?”

张叔摇摇头:“吴邪让我下来看看。”

我抬头看去,窗户那儿果然探出来一个脑袋,是吴邪。见我看过去,吴邪还跟我招手,我只好也招了招手,心里觉得愧疚。

“真是不好意思。”我说,“大晚上的……”

张叔摇了摇头,问了我一个打死我也想不到会是他问出口的问题:“你们吵架了?”

我赶紧说没有,不仅没有吵,我出来的时候,吴张还在床上睡得正香。

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有点生气,我在外面吹凉风,我对象却睡的正香。

什么道理,怎么这样。

我幽幽地叹了口气,伸手去拿瓜子。张叔看我一眼,淡淡道:“吴张高中交过一个女朋友。”

我知道这个事,但不觉得张叔是聊这个话题的人,瞪大眼睛看他。张叔端着茶,看月亮,慢慢道:“高中毕业,来家里做客,看到吴邪身上的疤,吓跑了。”

我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,想起吴邪固执地穿了两天的高领长袖。

张叔又说:“吴邪的很多事情,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。我自己从他的笔记中发现,但终究不是他亲口对我说。我以前告诉他,不告诉一个人真相许是好意,这话他最终用在我身上,自作主张做了改动,变成了他的自苦。”

他淡淡地看着我,继续道:“如果你出于加入这个家庭的考虑想知道,去问,他会告诉你的。”

我没想到张叔会对我说这样多的话,细细消化后才说:“他会告诉我的事,与他脖子和手臂上的疤都有关么?”

张叔点头。

我便说:“那我不要知道,我不会去问的。我不想被当做外人,仅此而已。现在您告诉我,吴叔没有这个意思,我就明白了。”

那一定是很疼痛的事,才让人连疼痛都一并呵护起来。吴叔是一个如此细腻温柔,为了旁人会把自己的痛苦当做罪恶一般小心遮掩起来的人,我怎能为了一时好奇,为了一己私欲,再让他把苦难翻出。

张叔陪我喝完了一杯茶,洗了他的茶盏上楼,要我自便。我又在院中坐了一会儿,看着趴在窗口的吴邪缩头回去,才起身收拾,也回了房间。

吴张已经醒了,靠在床头,紧张地看着我。

我想,我离开房间后,他可能没有睡多久,或者一开始就没有睡的。

我说:“你爹跟我聊了一会儿。”

吴张瞪大眼睛:“我爹?我爹么?不是我爸戴了我爹的人皮面具,或者大伯翻墙过来了?”

我摇摇头,坐到床边亲了他一下。

“你爹说吴家欢迎我。”我道,“你不愿意么?”

吴张赶紧说没有没有,还是一副天打雷劈的样子。

我想起吴张说过,他从进了吴家的门,就没见过几次吴邪这个人,跟张起灵沟通更少。而我,一个刚上门拜访的他的女朋友,上门三天和吴邪低头不见抬头见,张起灵还与我院中喝茶谈话,不禁觉得自己地位超然,十分赚到。

 

在雨村的最后一天,张家人上门。

这期间我心中那个狂炫酷霸拽的黑社会形象已经完全烟消云散,以至于某天我看见张叔身上的麒麟文身,知道他是个老黑社会的时候,都只是问了一句:“这么帅的文身,我能不能摸摸看?”

被吴邪义正言辞地拒绝了。吴邪说,他们家老张肌肉好,我要是摸过,一定就看不上他儿子了。

然后当着我的面使劲摸了两下。

我只能回去摸吴张,再问吴张:“你什么时候能像你爹一样?”

吴张很无奈地看着我:“再有个一百年,或许能行吧。”

我说你很有自知之明嘛,他说:“我认真的,我没骗你,你很快就知道了。”

于是第二天我真的知道了。

我以前不喜欢吴张直呼他爸的名字,觉得不尊重,但吴张跟我说过他们的相处模式,我因此也能够理解。在雨村这一周,每次看到吴邪喝药,我的这种理解都会加深一分——

因为吴邪是会撒娇的。

当着我的面也会。

好吧,其实只是我觉得他那种行径是在撒娇罢了。

总之,那个和吴邪长着一张脸的男人闯进来的时候,吴邪正在撒娇——啊不,喝药。他的鼻子不好,其他人的鼻子却都没有问题。他要喝的那个药,每次张叔煮起来,我都要躲到院子里去,逃避那种苦涩的味道。于是,我迎面撞上了那个吴邪同款脸,他的气质与吴邪截然不同,所以我立刻知道这就是吴张说过的张海客大伯。

张海客大伯很客气,问我说少族长夫人好。我正纠结是不是该跟吴邪同仇敌忾撵人,还没想好,身份一下子变得特别有旧社会尊贵气息,一时没反应过来,说了一句“退下吧”。

张海客大伯的表情就变得有点精彩。

吴邪在屋里哈哈大笑,胖叔捂着肚子,拍着吴邪的肩膀,说:“你这儿媳妇找的好!”

吴邪一时笑得太开心,张叔递到他手边一个碗,他看都没看就往嘴里送,发现是药已经来不及,被张叔攥着手腕喝完了药。

我在雨村这几天,每次喝药吴邪都要用半小时插科打诨,拉着张叔的衣角装可怜。半小时后药的温度正好入口,张叔就会哄哄吴邪,给他看看兜里的糖,厨房的点心,然后吴邪就会喝药,再从张叔手里叼一块糖,或者一块点心。今天这个步骤乱了,吴邪好像心理准备没做够,苦到了,也可能是半小时没到药还热,烫到了。他瞪着张叔,张叔无辜地—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看出无辜来——看着他。他们对视了三秒,张叔好像有点担心,伸手捏了一下吴邪的腮帮,让他张开嘴,看了看,松口气似的说:“不烫,没受伤。”

吴邪一下子就笑了,伸手管张叔要糖。张叔递给他一块奶油球,吴邪含住,高高兴兴地下了椅子,出来看张海客,问他:“你来干嘛?”

张海客来有两件事。一是把小辈领来族长过目,最好能和少族长连个谊;二是吴邪的体检报告出来了,同样请族长过目。

吴邪直翻白眼:“老规矩,小张留下吃晚饭,老张你现在就滚蛋。”

张海客也翻白眼,塞给吴邪一沓纸:“族长过目的是你的体检报告,这是族长和少族长的,你看看。”

吴邪便从门口让开一点,让小张们进门。他细细看了体检报告,突然又招呼我去看,指着张叔那份报告上骨龄的小框说:“瞧瞧,我没骗你吧。”

我人傻了。

张叔竟然真是百岁老人,看着比我还年轻的百岁老人。我赶紧又去看吴张的报告,发现他确实跟我同龄,才松了口气。

一边松口气,我一边想,难怪最初的不适过去后,我叫张起灵为叔并不觉得不妥当,合着人家不仅是我叔,当我祖宗都够数。

报告哗啦啦翻完了,吴邪心情不错,张叔心情也很好,托着吴邪的下巴让他转头,碰了碰他的嘴唇,把他那份体检报告给他,进屋。吴邪便翻起他自己那份体检报告,一边看一边状似无意地说:“他们张家人都挺能活的。”

我明白这是在提点我了。

我和吴张认识四年,交往三年,我偶尔觉得他脸嫩的不可思议,但从没觉得他会活的比我几倍还长。

我索性问道:“叔,你是怎么想的?”

吴邪把吴张的体检报告塞给我,说道:“我和你不太一样的,你能看出我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么?”

我心里陡然一凉,正要开口,吴邪便对我说:“你去问问吴张。”

 

晚上房间不够睡,几个小张在客厅打地铺。我心里装着事,睡不着,在床上翻了两次后,吴张便带我上房顶看星星。他在瓦上轻轻地走,像是在试探什么,不时还抬头看天,如此大概三分钟才放下手里的垫子和包,转头来拉我过去,让我摸瓦上的几个坎,正好够放一张小小的桌子。

“这是我爹爸平时看星星的地方。”吴张悄悄对我说,“我们也享受享受。”

然后他摸出一瓶饮料递给我,又打开袋子放在我们中间,里面放着几样零食。

我们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月亮。月华如水,星河璀璨,然而我心中的沟壑无法抹平。我想了又想,终于找到一个拐弯抹角地问法,说道:“你觉得,你家里最大的矛盾可能会是什么呢?”

吴张摸摸下巴,一副认真思索过的样子:“别告诉我爸,按照我爹那边的基因来看,我没准比我爸年纪大。”

我沉默片刻,脑子里那份吴张的体检报告疯狂翻动:“你认真的?”

吴张摆摆手:“说笑的,我测过骨龄,张家族里查我生身父母的时候也弄清楚我出生日期了。我是个很真实的小不点,不是那种七八十岁的孩子。”

顿了顿,他又说:“真的比他大又怎么样,我八十岁他也是我爸。”

我心说你八十岁给人当儿子我管不着,我就是想知道我这是不是忘年恋啊!

一时间我又焦躁了几分。我们已经奔着谈婚论嫁考虑,结果突然之间,我被告知我的爱人寿命可能是我的几倍长,甚至老的也比我慢。现在我们看着尚是同龄,再过些年,我就会像他的姐姐、妈妈、甚至奶奶,我们一起走在路上,人家会说:“你孙子长得真精神,有没有对象?”

我不能还看着他们给我对象介绍对象,还不能上去说一句我就是他对象吧!

吴张突然喝了一大口可乐。不知道为什么,吴张更喜欢喝雪碧的,来到雨村后,却一瓶雪碧也没见他喝过。
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”他说,“我不是故意要瞒你,我说过两次,你都没信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。我想向你求婚,但是……这次来雨村,我知道海客大伯会带人来,拿着我们一家的体检报告。选择权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你的手上。”

我知道他想向我求婚,这也是我说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的原因。他最近总是心不在焉,戒指盒没有藏好,被我发现,我高兴了好一阵子,跟闺蜜聊了两个通宵。

我侧头去看吴张,吴张攥着那瓶可乐,瞪着天,样子有点好笑。我说:“你爸爸,他和你爹在一起,他是怎么想的?”

吴张说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,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。我成为‘吴张’的时候,吴邪和他曾经不一样,和他现在也不一样,身边没有张起灵这个人。他那个时候像是蜡烛,或者飞蛾,或者二者兼是,拼命燃烧,再自己扑火。他有一个特别牛逼的计划,计划的最终,无论他是死是活,张起灵都会回来。可是,只让张起灵回来,吴邪觉得不够,他希望张起灵有个家,但他是很有可能死掉的,如果他死了,谁来给张起灵一个家?”

吴张又喝了一口可乐。

“我就是他给张起灵找的家。他那时候习惯想的长远,想到自己因计划而死张起灵没有家,就想到自己百年以后张起灵也会没有家,于是他到处找散落在外又年纪小的张家人。巧也不巧,我父母那一阵子被人寻仇出了事,我受刺激犯了失魂症,在外流浪,被狗追着,一头撞上了吴邪的腿,被他捡回去,成了‘家’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吴邪和我爹在一起,想的就是他喜欢张起灵。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,包括他身死以后张起灵的孤寂该何去何从。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懂得的。”

说完这些,吴张紧张地看了看我。我心乱如麻,许久才说:“我……我肯定没有你爸爸那么伟大,我喜欢你不错,但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我死了以后想你怎么样,也不知道如果我老了,我该怎么面对你。你会变心么?我们会离婚么?到时候我鹤发鸡皮,你却还年轻,孩子们长大了,你依然年轻,或者,万一,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,提前死了……你爸和你爹出生入死,情深义重,想来是不会面对这些问题的。”

吴张沉默了好一会儿,最后说:“如果你不愿意,我完全理解——”

吴邪就在这个时候披着衣服,抓着房檐,一个翻身上来,拿过了吴张不知何时攥在手里的烟。

“你小子藏烟!”吴邪说,“好啊,被我抓住了吧!”他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,叹口气,丢下房顶,并且朝下面喊:“小哥,你儿子偷偷带烟!”

张叔的声音很快从下面传上来,沉稳体贴:“饶他一次。”

吴邪拍了拍吴张的肩膀,挤在他身边坐下,说道:“你爹说饶你一次。我有点生气,有了儿子不要老婆,我要是偷偷带烟他会直接跟我算账。你现在立刻下去写检讨,我进屋的时候,要正好写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。”

吴张满脸写着尴尬:“爸,你们不会偷听……”

吴邪风轻云淡地说:“你俩坐在我们卧室的房顶上。”又体贴地对我说,“没听到什么,放心,我就是上来看看你们占了我和小哥约会的地方在干嘛。”然后他就把赖着不走的吴张一把推下去,喊了一声:“媳妇儿接着儿子!”

我紧张地探头去看,就看见一只手拎住了吴张的脖领子,把他扯进了屋里。

“我们是同一类短命人。”吴邪拿过吴张那瓶可乐看了看,又摇了摇,丢到一边,“吴张跟我们露了点意思,我一直想跟你聊聊。明天就要走了,我觉得今晚正好,没想到这小子拉着你看月亮看半天,我只好亲自上来把他踹下去。”他对我笑笑,“打扰你们约会了,不好意思。”

我赶紧摇头。吴邪便叼上一根香烟模样的糖,用两根手指夹着,摆足了架势说:“我认识闷油瓶——就是小哥的时候,也以为他是我的同龄人,不同龄,也不会差太多。我喜欢他的时候就不一样了,我喜欢他的时候,我已经知道他活了好几个我的岁数,我死了以后,他还能接着活。”

命中红心。

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:“你没有任何犹豫么?”

吴邪把糖咬下去一块。

“犹豫么?有,而且太多了。他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烟火气,很高冷,让人觉得难以接近。和这样的人,做了兄弟已经叫人觉得惊奇,喜欢?那就有点吓人了。”

我想着张叔,每天晨练遛狗,喂鸡做饭,还管吴叔抽不抽烟,虽然话少,但分明满身烟火气,那天我还看他玩什么音游,跟一个头像是墨镜的玩家打PK赛,手速快的晃瞎我的眼。

“所以最开始我没觉得这是个问题。”吴邪说,“我喜欢他,又不需要他喜欢我。他是个神仙就老实当他的神仙好了,我不需要他下凡跟我谈恋爱——我本来是这样想的,没有任何不甘心,他那样的人,也看不出我喜欢他。直到后来,他要去做一件事,替我去的。临行前他跟我告别,说了……说了点话。”

吴邪把那块糖吃完,抹抹嘴巴。他两手往后一撑,仰头看着星星,脖子上那道疤因为他的动作,而变得格外显眼。

“最开始我还以为他要跟我借钱,后来我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,品出了一点意思来。我一品明白那点意思,就觉得这闷油瓶真是个混蛋,告了白就跑人干事?不过,后来想想,他可能没觉得我会听出来,或者很快就会忘记,或者别的什么。但事实上,那一幕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,我站在各个角度反复观看、琢磨,怎么都想明白了。”

他把那些言语中本应是细碎苦楚的内容,说的如爱情一般轻柔绵长,想要告诉我的不过是:喜欢是件没办法的事,哪怕对方是个百岁老人也一样。

“他成了我的执念,我的心魔,十年里他都没有参与过,但那十年,他又是无处不在的。他回来的时候,我觉得我们有点生疏了,主要是我,我变了很多,可他只是说我老了。我老了,他还年轻,哪怕我想明白了他告别前说的话,我应该捅破窗户纸,跟他在一起么?”

吴邪又叼上一块香烟糖。

“我打定主意瞒着他,就这么算了,大家好兄弟一辈子,他回来了还活着就行了。但是嘛,都是吴张那个小子……”

他顿了顿,突然用力地踢了一脚瓦片,然后才继续道:“反正,嗯,我们在一起了。”他转过头看我,继续道:“吴张帮了我一次,所以这一次我帮帮他。当然,尽人事,听天命。你玩过扫雷么?”

我点了点头,不明白这话题的突然转换。吴邪说:“我有个伙计,从我认识他他就在玩扫雷,玩了好多年。扫雷经常会出现二选一的局面,他好多次输在这种环节。这个故事告诉我们,不管你算的再怎么精心,也会有意外发生,所以就别管那么多了,闭着眼睛点一个,大爆炸也是未来嘛。”

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,但又觉得自己好像被忽悠了。我想起吴张告诉我,他爸是个很容易被骗的人,久病成医,久被骗,或许也成为骗人大师了。

我不想落入未来公公的话术陷阱,果断选择开启一个新的话题。我问他:“那个失魂症是怎么回事?”

吴邪说:“吴张的失魂症你不用担心,他这么多年也没有犯过病,小时候那次说是失魂症,其实更像是受刺激选择性失忆了。我指着他在小哥失忆的时候把我笔记翻出来给小哥看呢,他敢失魂症,我把他头砍掉。”

我突然意识到我身边这个人曾经是个黑社会,不禁默默往旁边躲了躲。然后,吴邪突然站起来,伸了一下懒腰,对我挥了挥他的左手臂。

“你是不是好奇这个?”他指着手臂上那一串疤说,“我知道你好奇,我很想说这是爱情给我留下的苦痛印记,但是太矫情了,而且真的不是。不早了,晚安,姑娘。”

下一秒,吴邪跳下了屋檐,张起灵紧跟着从屋檐下跳出,两个人一起落到地上,吴邪在张起灵的怀里抬头对我招手,他们一起回了屋。

我有些目瞪口呆,就听一阵窸窸窣窣,吴张拿着一份检讨,从屋檐翻了上来。

“你真写了?”我问他。

“我真得写。”吴张说。

我们重新坐好,看星星月亮。吴张把可乐捡起来,拧开盖,被喷了一头一脸。

“爸!”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,我听见下面的房间爆发出一阵大笑。我们没带纸巾上来,吴张用外套擦了脸,念叨着一会儿回屋得洗个澡。

我问他:“你不想知道你爸跟我说了什么么?”

吴张比吴邪老实,说道:“我在下面听得很清楚。但我爸应该不是骗咱们的,我和我爹的耳朵要更好用,哪怕我爹已经是个百岁老人了。”

我“哦”了一声,又问:“那你想不想知道,我什么打算?”

吴张说:“我爹刚才也跟我聊了聊,吓死我了。我们听到‘告了白就走’那个地方的时候,我问我爹当初到底怎么想的,他说,他没有多想,只是觉得一定要说,他确实没指望吴邪听懂,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,当时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。”

我问:“你爹当初给了你爸什么选择?”

吴张压低了声音:“十年。我爹希望我爸在这十年能想通,能远离。我问他,那为什么还把衣服留在门外面,他说,‘我想他安稳地忘了我,和我希望他会来,这二者并不冲突。’”

我问:“如果你爸当时没去,你爹……”

吴张说:“我爹会觉得很开心吧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气,站起来,学着吴邪的样子动了动胳膊。

“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?”

这是我在那个晚上的最后一个问题。

 

第二天一早,我和吴张收拾好行李,混入院子里小张们的队伍。吴邪站在台阶上跟张海客扯皮,不知道说了什么,张海客的额头被张起灵丢了一个核桃,而吴邪得意洋洋地朝我和吴张指了指。

吴张贴心地为我解释:“在说批条子的事。”

我问什么批条子?

吴张说:“我爹是族长嘛,这些人见我爹,都得找我爸批条子。看来这个活以后要给我了,怎么办,我比我爸手软。”

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来批条子,张海客又为什么挨了张起灵的打?

我想到那个可能,不禁看向吴张,低声道:“我昨天没问你爸,我们这种短命人先死了,你们长寿的该怎么办啊?”

吴张远远地看着他的两个养父。

“我爹跟我不一样,他的心因他母亲而活,他的生命因我爸而更加鲜活。我爸要是先走一步,我爹还是会活下去,吴邪给了他一个家,让他习得人间烟火,他不会把吴邪给他的温暖舍弃。”

他握住我的手。

“我爸有句话让我带给你,他说,战争年代有战争年代的爱情故事,和平年代有和平年代的爱情故事,爱情的深度,不是由谁活得更惊心动魄来决定的。你如果想过普通人的一生,我可以学易容,你老了,我也老去陪你。如果你想不同一点,我爸今年四十多了,哪里看得出来?我能找到法子。”

身边的小张们叽叽喳喳,整个小张团体充满了莫名的兴奋。我看到张起灵背了个背包,跟吴邪用力地抱了一下。我想起,今天早上去吴邪那里还打火机的时候,吴邪正好也在收拾行李,还让我保密别说话。

吴张继续道:“我先送你回家,之后我要去体验一下盗墓世家的生活。我不想吓到你,但我爸说交待清楚是一种美德。小李,你别跟来,也别担心我。”

我说好。然后在回程的车上,我发微信给吴邪,问他:“叔,你什么时候出发,能不能也把我带上?”

那边很快回消息给我:“可以是可以,但你得老实听话,就在上面帮我和胖子望风吧!”

我答应了,心里想着,到时候要不要下去,还得是我自己说了算嘛。


——THE 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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