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Second Second

   

【燃晚】还复故人来·27

第二十七章

此后五年,于楚晚宁来说,是实在的一场长眠。灵魂回到肉身,每回一缕都让他回顾一丝自己的生前经历,欢喜的也好,痛苦的也罢,前生四十载,今生又两年,醒时难回首,忆中不堪言。

但感觉不到时间流逝,便只似是大梦一场,到了睁眼时望着天光恍如隔夜,仿佛前一瞬还在心中痛骂死生之巅这破台阶修这么长,下一瞬就回到了红莲水榭。

薛正雍望着死而复生的故人,心中感慨非常,从怀罪走了,说到孩子大了。楚晚宁闻听自己睡了五年,略有惊异,但到底没什么情绪波澜。毕竟他一个死了两次的人,能睡醒都不容易,睡久点又怎么了。只可惜精力不足,楚晚宁略问了三个徒弟的近况便昏昏欲睡,薛正雍比他自己更在意他的身体,见他眼皮打架便道:“你再歇一歇,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。”

楚晚宁眼睛都闭一半了,听了这话也只能躺下,再睁眼时天色已暗,夜风微凉,他略一醒神,便拿了换洗衣服,到莲池洗了个澡。池水寒凉,楚晚宁又怕冷,只草草了事,再回屋却见里面多了个人,正盯着自己的床看。

楚晚宁:“……”

楚晚宁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弟子听说自己醒了好奇擅闯进来,耐着火上去拍了对方肩膀,对方惊讶回头,却露出一张叫他熟悉的脸。

——是二十一岁的薛蒙。

前生这个时候,死生之巅已毁,薛正雍与王夫人皆死于墨燃刀下。彼时楚晚宁下山除妖,闻此噩耗赶回时已来不及。薛蒙失了双亲,天之骄子神色晦暗,一双眼睛哭到红肿,止住了哭声却如同木偶泥胎,见到楚晚宁才又露出情绪,扑到楚晚宁怀里哭到几乎断气。

如今仍是一双见了自己就落泪的眼睛,但总归是不一样了。

楚晚宁心中泛起淡淡欣慰,收了手退后一步,把薛蒙细看了一遍。

薛蒙本以为自己回来时楚晚宁还会睡着,没料想就这么见了,一时有些不知所措,好半晌才抬手摸了摸楚晚宁刚拍过的肩膀,吸吸鼻子道:“师尊,灵山大会,我……我拿了第一。”

楚晚宁记得薛蒙前世只拿了第二,料想薛蒙没少下功夫,便带了笑意夸赞他:“做的不错。”又问,“谁与你双人对垒的?”

薛蒙道:“师昧与我一起的。”

“墨燃呢?”

“他这些年到处跑,灵山大会的时候他正在雪谷修行,就没去。”薛蒙说着,将手中的一摞书往楚晚宁面前一送,“这些都是讲近些年修真界的书,师尊可以看看打发时间。”

楚晚宁示意他将书在床边放了,自己走过去捡了一本。墨燃没去灵山大会,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。前世灵山大会的时候墨燃犯了错,被他罚关禁闭,他还以为今生墨燃怎么也要去比划两下。更何况师昧去了,墨燃却没去……难道这五年里,墨燃追人追的不顺利?

想到这里,楚晚宁就忍不住要问:“师昧这些年怎么样?”

薛蒙道:“他也是四处云游,行医救人,下修界有人唤他师名医。他之前还去孤月夜跟人切磋,姜曦那……咳,姜掌门还夸过他。”

是师昧要云游见世,所以墨燃也跟着去了?那怎么没游到一起去,甚至好像是各游各的?

楚晚宁又翻了两本书,薛蒙怕他累到,便先行告退。楚晚宁靠在床头又看了会儿书,从枕头边拿起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来。这正是五年前师昧放入楚晚宁棺椁中的观心镜,楚晚宁还记得,自己从金成池回到死生之巅时也问过师昧从姬白华那儿得了什么,师昧只说是面镜子,不慎打破了。楚晚宁当时也奇怪姬白华给的法器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坏了,现在看来是师昧有意隐瞒。

至于为什么有意隐瞒……

楚晚宁抚了下镜子。

他当然识得这是观心镜,想来师昧不知怎么让他的血进了镜子,看到了他前世的经历,说不得还猜出了他有重生。不过,既然看到了他前世的经历,岂不是也看到了前世墨燃做踏仙君的样子?难道师昧没跟墨燃游到一起就是因为这个?

楚晚宁握着镜子,想过这一件事便已觉得疲惫。他撑着精神又看了一会儿书,起初平平,越往后便越有墨燃的姓名。昔日杀戮天下的踏仙君,如今已经是世人尊敬的墨宗师,楚晚宁看着看着,忍不住就坐直了身体,指尖一点点抚过书页上没有温度的字,不知不觉落下一滴泪来。

前世知道八苦长恨花的存在后,楚晚宁就想过很多次,如果他早点发现墨燃的异样,如果他早点阻止那朵花蔓延生长,墨燃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模样。可不管梦到多少次那个笑着说要救蚯蚓的少年,再睁开眼,眼前只有物是人非的红莲水榭。如今他终于看见,没被八苦长恨花左右成为仇恨的傀儡的墨燃,是心怀天下,为人正派,救世济世,令人敬佩赞叹。

楚晚宁抹了下眼睛,泪水却越来越多。没关严的窗户放了风进来,烛火晃动,将过往吹散大半,只余一点疼痛,踏着黑暗持续蔓延。

次日晚,赶在贺玉衡长老出关的宴席前,师昧回来了。彼时楚晚宁仍睡着没醒,他便在院中等候,先把薛正雍等了过来。

薛正雍瞧见师昧忍不住有些惊异:“你今日不该在无常镇义诊吗?”

师昧道:“昨日便与坐医堂的堂主说好了,师尊既然已经醒了,我无论如何也该先来见师尊。”

五年里师昧出落得越发动人,性格也更显坚毅,比起从前总是柔顺的样子,如今更有君子之风。薛正雍听了微微点头道:“正好你在。你师尊这一天都没露面,不知道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。他的性格你也知道,既然来了,看能不能劝了他,给他把把脉。”

师昧应是,随薛正雍一道推门进屋。楚晚宁手上捧着一卷书,人还睡着,衣服倒是穿好了。薛正雍上前唤了他两声,他挺迷茫地睁开眼,手一动,把放在枕边的镜子碰掉了。

师昧手指一颤,弯身去捡镜子。楚晚宁趁这功夫坐起来,顾不上发丝散乱,睡眼迷蒙,问师昧道:“你……”

师昧将镜子放回楚晚宁枕边,行礼道:“弟子师昧,恭贺师尊出关。”

楚晚宁一下子精神了。前世师昧死于天裂,乃是让墨燃大杀四方的开端,也是墨燃最恨他的一件事。而师昧身死,亦是楚晚宁心中隐痛。在墨燃将他囚禁前,他也时常惋惜自己这个弟子盛年夭亡,而在墨燃囚禁他,对他倾泻仇恨后,他更是总想着当初没救下师昧是自己能力不足。

如今,二十四岁的师昧亭亭玉立,红着眼眶,一双顾盼生情的桃花眼中,流淌着没有尽头的思念之情。

楚晚宁忍不住道:“你竟然长这么大了……”

长到这么大,原来是这个样子。

师昧哪里听不出楚晚宁在感慨什么,当下后退一步,对楚晚宁行了大礼。薛正雍瞧出这师徒二人大抵有很多话想说,便只叮嘱楚晚宁不要误了宴席,随即先走一步。他离开后,楚晚宁下榻扶起师昧,与师昧在桌边坐了。

“昨日薛蒙来时,我也问了些你的事,但那时我醒的时间不长,倒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。”

师昧恭顺道:“弟子头两年为灵山大会勤加修炼,之后便云游行医。日子不过平常,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。”又望着楚晚宁,含情的眸子润着水一样,“只是很想师尊。五年里,几乎每一天,每一刻,都忍不住要想起师尊。”

楚晚宁也没觉得是这孩子多喜欢自己,将起身时拿在手中的镜子放在桌面上道:“是不是看这镜子吓到了你?”

师昧也不解释什么,只低下头。

楚晚宁便道:“这件事,我也不知该怎么和你解释。但这几年你与薛蒙都醒着,更能看清事情。前世墨燃那般是被人害了,幕后之人取了你的魂魄在他心头下蛊,而后又利用天裂杀了你,以至他发疯……归根结底是我前世未能尽到为人师的责任,才害了你们两个。”

师昧不禁愕然。五年前他拔除了墨燃心上的八苦长恨花,也收回了花上自己的魂魄。起初还没什么,但后来时间久了,魂魄完全回归,墨燃的记忆他也读到了。他自然震惊墨燃亦是重生,但他更震惊于自己从那缕灵魂中感受到的关于墨燃的一切。看见亲近的师兄要害师尊的痛苦,被种花有多疼,心底想要亲近师尊的愿望被扭曲成粗暴而强烈的欲望,违背本心地伤害折辱师尊。

想不明白的纠结痛苦,心底的哭嚎,无尽的疯魔。

自从读懂了墨燃心底的这些东西,师昧没有一个晚上是能好好睡觉的。这次他急着回来便是因为这个,他确实想念楚晚宁,但也更盼着楚晚宁降下惩罚。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楚晚宁完全没有怀疑他,甚至拿他当受害者。他嘴唇颤抖,几乎要忍不住说“是我干的”。但楚晚宁神情中有一丝难得的愧疚,显然十分自责……师昧在桌下的手默默揪紧袍子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“如今过去的事都没发生了,你也不用对墨燃心有芥蒂。”楚晚宁说这,把镜子还了回去,“这东西既是姬白华给你的,你便仍留着。”

师昧轻声应是,拿了镜子。楚晚宁给自己倒了杯茶,又示意师昧自便。他现在完全醒了,想着师昧可能从那镜子都看见了自己前世的什么难免十分尴尬。若只是被废了灵核那段还好……做抄手被骂是不是太丢人了?跪雪地那段更是狼狈丢脸,万一瞧见了自己为救薛蒙跟墨燃……或者是后来被封妃然后……

楚晚宁越想越心烦意乱,浑身都涌起不自在。师昧似是瞧出了他的烦躁不安,便起身告退,说待宴席上再与师尊相见。

楚晚宁自然应了。

待师昧走后,楚晚宁重新梳了头发,又默默做了许多心理准备,这才离开红莲水榭,往孟婆堂去。前世的血腥与冷清都没有重演,楚晚宁心中很是感慨,几乎觉得自己做梦。开宴后禄存起哄,说死生之巅来了许多新弟子,要楚晚宁讲两句,楚晚宁也欣然应下,站了起来,向下望去。

几千双眼睛望着他,几千个前世已经死了的人。

楚晚宁淡淡道:“南峰红莲水榭,多机关兵甲,为防误伤,请诸位新入门的弟子,无事莫要擅闯。”

众人陷入沉默,禄存忍不住道:“讲完了?”

楚晚宁垂眼,从桌上拿了酒杯,再抬头时唇角带笑,多了两分温柔。

“此外,得见故人,不胜欢欣。”

年纪稍大的弟子都有些惊愕,几位长老也没想到楚晚宁会说出这么句掏心窝子的话,一时愣在当场。还是薛正雍最先应了,待楚晚宁话音落毕便举杯笑道:“说得好!我也是不胜欢欣!”

一片热闹。席间薛蒙与师昧各自献礼,薛蒙拿了一匣子珍宝器物,楚晚宁只收了他做的师徒四人的泥偶。师昧则送了一瓶安神宁心的丹药,没有明言,却附了一张药材单子,写明了这丹药是甜的。

而墨燃,一直到宴席结束,他也没有回来。

楚晚宁喝尽杯中酒,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。已经与踏仙君完全不同的墨燃,他当然想立刻就看见。但墨燃毕竟云游在外,纵使薛正雍第一时间就传讯于他,想来他也确实没法立刻就……

一束光亮奔向夜空,在月亮与星光间炸开。楚晚宁抬头去看,还没瞧清,薛正雍就已经念道:“弟子墨燃,恭祝师尊出关?”

而后是璇玑的笑声:“这小子,我给他应急用的传讯烟火,他拿来祝你出关!”

楚晚宁这才看清了。那传讯烟火为免不醒目,让人错过,夺目庞大到数百里外都能瞧见。墨燃人没有回来,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晓得他的心意,最想让楚晚宁就在这个时候看见。

前世的踏仙君,今生的墨宗师,他总是做很多事,想让楚晚宁看见。

只是前世他受困于八苦长恨,把所有的祈望都扭曲成了恨与折辱,而今生他总算能正常地倾诉情感,将自己的爱意遮遮掩掩,然后把在意表述清楚。

“弟子墨燃,恭祝师尊出关。”

他想说的岂止是这一句。

可是隔着那样不堪的前尘,隔着太多痛苦与羞辱,弟子墨燃也只能送上这样一句——

恭祝师尊出关。

楚晚宁望着天上的烟花,没有说话。良久,他举起酒杯,向天敬了一下。好似是感谢这重生的机会让一切变得不同,也好似是对墨燃说:“听到了,我等你回家。”


未完待续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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